热词:珠宝、  结婚、  翡翠


记者乔装暗访盗墓村

2015-06-21来源于:中国文化报    编辑:于祎铭


在卷发兄弟家里的“讨价还价”。 


在“兰花王”家中,疑似出土文物散放在茶几上。

2011年12月在江西景德镇采访高仿瓷器行业现状期间,记者走访了当地一些古玩城,一个偶然的机会,听说古玩店的老板老张要去乡下进货,说是当地有一批老东西。凭着职业敏感,记者意识到这不可能是哪个农家碰巧挖到了祖传宝贝,最有可能的是,盗墓者手中有了“新收获”。

于是,假扮成收藏爱好者的我们以买多件古玩为由,请求一起前往,最终老张答应带我们同去“采购”。出乎意料的是,这一趟却带我们走入了一个名副其实的“盗墓村”……

2011年12月7日早上8点半,我们和老张如约见面,一起坐上租用的汽车出发。老张并不急着告诉司机具体目的地,只是不停地指点方向,直到上了高速,我们才大概知道了此行的目标,一个位于赣西北的村镇。

当天正逢“大雪”节气,一早就下起了细密的小雨,处处弥漫着南方冬季特有的阴冷潮湿。车子里,老张显得略有拘谨,这位瘦小的古玩商人穿着洗褪色的灰黑夹克和扁头皮鞋,看上去更像憨厚朴实的老农,可惯于探听虚实的言语和眼神中偶尔掠过的狡黠让记者意识到,他是个在古玩圈里混迹多年的人。

汽车行驶了近3个小时,我们终于接近了目的地。这时老张掏出手机,打了一个电话,从语气中可以听出,对方便是卖主,由于下雨天气,他们没有上山挖墓,正在家里等待我们的出现。

深藏不露的“兰花王”在老张的指引下,车子停在一个铁栅栏门外。一个圆头圆脑圆眼睛的人走到车旁,与老张简单打了个招呼,就径直进了门。这是一个不大的院子,房前屋后都种了兰花,由于天气渐冷,花苗都被遮挡了起来。院子里有几位种花的工人,还有两条大狼狗在狂吠不止。

圆眼睛是这家的主人,绰号“兰花王”。进了屋,老张没有任何寒暄,直奔主题:“有什么东西啊?”“兰花王”顺手从外屋的茶几下拎上来一个破了的盘口壶,顺带用谨慎的眼光打量着我们几位陌生人。“就这个啊,还有没有别的呀?”老张问。

“兰花王”支支吾吾地说这几天没有出去干活,家里没有其他东西了。“怎么可能呢。”说着,老张转身就往里屋冲,在一张桌子下摸了起来。“兰花王”两步跟了过去,用手拦住老张。两人折腾了一番,最后老张笑嘻嘻地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。

袋子一打开,露出一个瓷罐,里外粘满了红泥,泥土是湿润的,连我这个外行也能看出是新出土的。“昨天搞的东西,洪州窑的。”见到老张揭了自己的老底,“兰花王”也不再隐瞒什么,跟着从屋里又拿出4个罐和几个破损的碗。抠掉罐上的一点红泥后,能发现一点釉色,但大部分釉都已经剥落。

“就这么几件啊?没一件像样的呀。”记者一行继续试探。“这次是个小窑(墓)。”“兰花王”说。“谈个价钱吧。”“3块一个。”“兰花王”开价。古玩行里的计价标准有些奇特,他们所说的“块”要乘上100才是实际价钱,所谓3块也就是300元,而如果说300块,那就是3万元了。

“怎么能这么要呢?我看也就五六毛一个。”老张在一边帮着讨价还价,他回头悄声和记者说,每个也就是五六十元(下文中均使用实际价格)。“兰花王”有点嗔怒地看着老张,嫌他替外人说话。“这些釉色都掉了,这样吧,800块钱我们全包了。”记者说。

“兰花王”直摇头,说这价只能给4个瓷罐。为了取得对方的信任,记者付了钱,准备打包装箱。这时旁边的人用方言奚落“兰花王”,既然把好的卖了,剩下的破碗留着有啥用。可能“兰花王”有点不好意思,就顺带把4个破损的碗也一起用报纸包了装进纸箱。

“这次来就看到这些东西啊,真是失望!”记者故意说道。而就在记者要走的时候,“兰花王”却又爆出一句,我这还有好的。说着,手里亮出了一个碗,虽也有泥巴包裹,但能看得出淡绿的釉色,很漂亮。“这是南北朝的莲花瓣碗。”老张说,随后用手弹了一下,并附上耳朵想听听声音。

“兰花王”立刻紧张地把碗收了回去,生怕有所破损。“怎么有好东西现在才拿出来,多少钱,说个实在价。”记者说。“1万元。”“这个碗边有破损了,怎么还值这个价?”“兰花王”不屑地把碗又包起来收了回去,大有“你不买自有人要”的架势。为了一探此时在屋外出现的其他“卖主”的情况,记者正好借口价格太贵离开了。

在路上,老张介绍说,这个地方原是春秋时期的徐国,所以有很多墓葬。当地人已经挖了十几年了,墓越来越少,出土的古董也要价越来越高。记者随后查阅了资料,这里早在上世纪80年代,考古专家就发现了一个距今5500年至5000年之间的新石器时代古墓群。

2007年,由于盗墓者的挖掘,一个2500多年前的东周古墓重见天日,当考古队进行全面发掘后,发现其中一个墓穴安葬了47具棺木,排列方式奇特,且所葬均为女性,这一发现当时震惊了全国。凶神恶煞的“卷发兄弟”就在记者与“兰花王”讨价还价之际,一转身却发现屋外突然多了几个人。

他们不是种植兰花的工人,应该是附近的村民,他们并不怎么说话,而是观察“买主”的一举一动。人群中有两个人格外引起了记者的关注,他们身材一高一矮,但相貌均是深眼窝、高颧骨、络腮胡子、卷曲头发,与周围人的相貌特征差别很大。

看到记者一行爽快地付了钞票,并且还意犹未尽,高个卷发便凑过来,低声问道:“我家里有好东西,还要吗?”“那就去看看吧!”记者随口答应。卷发兄弟带着我们走了约摸3分钟,到了一个破旧的木头房子里。

这里原来是一个豆腐作坊,如今废弃了,堆满了农具,还放置了一个鸡窝。高个卷发走到一间小屋前,拿出钥匙开了锁,把门推开,地上所摆的大大小小十几件瓷器立刻映入眼中。矮个卷发则从另外一间小屋里搬出一个大件,造型很奇特,像一个盒子,60厘米长,上面有两个洞,并分别放置了小瓷锅。

“是鬼灶,还带釉的。”老张在旁边解释,估计是汉代的,这么大的很难得。卷发兄弟开口要价3万,让我们吃了一惊。因为老张的古玩店里需要补充货源,所以他看中了散落在地上的瓷罐和瓷盆。高个卷发要每件100元,可老张开口说500元全拿走。

高个卷发一听这个价就急了,把蹲下准备装东西的老张一把抓起搡到一边,并不满地大声喊了几句,老张也大声嚷了起来。这时一个声音传来,“别嚷了,在这里喊这么大声做什么!”记者顺着声音看去,是一个粗壮大汉,微微卷曲的头发暗示着他和卷发兄弟间的关系。

价格没谈拢,大家都往外走,大汉边走边向生气地说,做生意没必要这么较真,少拿几百块钱又饿不死。说话间,大汉把我们领进他的家里,这是一座二层小楼,青瓦灰墙。上了二层阁楼,他从角落里搬出一件东西,打开包装的编织袋,看到泥巴里面裹的是一个很大的四系罐,从露出的地方看,釉色保持得比较完整。

“1万元,少了不卖。”大汉开门见山。老张从夹克兜里掏出一个专业的小手电,蹲下仔细查看了一会儿,然后站起来对大汉说:“好说好商量嘛,这个东西又没有底价。”在他们讨价还价期间,记者拿出相机借口说要给公司老板看看东西,需要拍张照片。可是刚拍了几张,大汉就大声喊道,不能拍!他凶巴巴地看着记者,警告不能拍到人。

记者辩解只是拍瓷器,大汉就立刻喊道,拍瓷器站那么远干什么?为了保护好已经拍到的照片,记者只好打马虎眼,说房间里光线不好,得换个角度。大汉的怒气终于平息了一点。老张问,能不能把罐上的泥冲一下,看看有没有开裂。老张在积极地促成买主和卖主之间的生意,好从中拿到些提成。

“如果要买,价格定下来,就能洗。要是我洗了你又不买,那就不行了。”大汉恶狠狠地说,这可是刚出土的,搞不好一洗釉就掉了。“这是西晋的东西,价钱已经很合适了,要是别人来买,我们直接就说3万了。”

“这是洪州窑,大开门的东西。但西晋的罐很少底部有釉的,这个是东晋的可能性大些,5000块钱就差不多了。”老张说。我们没动心,大汉转身把瓷器包起来,又放回了原处。老张下楼又跟着卷发兄弟去了豆腐作坊,过了十几分钟,他搬出来一个纸箱。“600块钱!”他抱着自己的战利品说。

“也就多了100块钱,刚才怎么就那样难说话。”记者感到不解。“他们三个人啊,是一起的,500块钱不好分啊,嘿嘿!”老张诡异地一笑。老张说,他看过这里盗墓的现场,一般都是三四个人一伙,先用工具探测,如果测到有东西,便用铁锹或铁镐挖,一个人在上面观望,剩下的人在下面挖。

“挖墓一般要挖到两米左右深度,很需要力气的。”老张说,前期找好墓,一晚上就能搞定。“怎么能准确找到墓呢?”记者好奇地问。“这里盗墓的人技术很高的,哪里有墓穴都能准确地找到。”老张对此颇为了解。他们先根据风水看个大概,然后再用专业工具探测。

有一种小铁棍,像鱼竿一样可以伸缩,出门时一般会绑在车底盘上,到了用时就装一个把手,往地下打,能伸到地下五六米。这就是“升级版”的洛阳铲,打进去后取出土样来,根据泥土的松软度,来判断地下有没有墓穴。“如果打到的是自然土层,就没有墓,如果是填进去的土,就有墓。”

“听说挖墓的要遵守规矩,挖前要磕头,挖后要洒酒,还要给墓里留点东西,这里有这规矩吗?”记者接着问。“哪里有这个规矩,保准给你挖得干干净净,挖完就敞着,不管回填的。”老张说。“挖墓的人在村子里会被瞧不起吗?”

“盗墓的人自古就是被鄙视的,现在也一样,但一个村里大部分都是这样的,也就无所谓了。”老张也无所谓地说。老张说,村里的人不仅挖当地的,有些人还到全国各地去挖,据说河南一些地方的盗墓水平最厉害,这里的人还会去当地请教。

“秋末冬初是挖墓的最好时节,不冷不热,他们一般天天都要去搞的。今天要不是下雨,这些人肯定也上山了。”老张说。“勤劳致富”的“憨爷”老张继续指挥汽车前进,说下一家肯定有好东西,那家的主人是他多年的熟人,有什么话可以直说。

停车下来后,记者环顾四周,这是一个距离村子较远的独院,位于山脚之下,旁边有几亩农田,还有小溪流过。由于一直在下雨,远远望去山间薄雾弥漫,树木愈加葱茏。这家主人刚开着农用三轮车回来,身上还穿着抓鱼用的连体防水服。

由于常年在外劳作,原本黑黝黝的肤色被晒得发红,说起话来总有笑容,样子憨憨的,因此得名“憨爷”。房屋仅有一层,但是高大宽敞。走进卧室,“憨爷”拿出一个盘口壶,虽然釉不完整,但器型很好。“多少钱啊?”记者问。

“憨爷”犹豫了一下,“一千块,行不行啊?”他用商量的语气问,说完又憨憨地笑了两声。“如果釉完整的话没问题,但这个釉剥得有点厉害,要不八百吧。”记者试着压压价。“八百啊,可以啊。说良心话,把这东西弄来也费了一番功夫。”

“这次就一个,下次挖出来好的,给你们打电话。”每个盗墓人那里都有几个熟络的联系人,挖出新东西当晚就会打一圈电话告知。“如果你们知道哪个地方有,还可以介绍我们去搞啊!”“憨爷”诚恳地说。其实,在这个房间里,比古玩更引人注目的是放置在屋子中间的大树墩,闻起来有股芳香气息。

“这是樟木的茶桌。”因为当地政府已经明令禁止砍伐樟木,所以“憨爷”开价1万5千元,“我还有一个更大的,不过更贵,如果有朋友需要,可以介绍一下。”除了这些,院子和房间里还摆放着许多石头。这些灰白石头表面布满了黑褐色的条纹,犹如抽象的艺术作品。

“我刚才就是去河里捞石头了,外地来买石头的人叫金铭石,但我也不知道准确的名字。”“憨爷”说。尽管这些让“憨爷”致富的都是不可再生资源,甚至是国家法律禁止的,但在他看来,祖宗留在家门口的东西自己也费了一番力气获取,也算是勤劳致富吧!

在出来的路上,老张小声告诉我们,“憨爷”盗墓好厉害的,很有钱,只是为人比较低调。听“老江湖”口述“盗墓笔记”和老张接触多了,也从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一些他自己的经历。上世纪70年代,老张也盗过墓,还被公安局抓过,后来就不敢做了,直到90年代做起了古玩生意。

“您干这行有没有被骗过?”记者问。“有,多了。”老张大笑道,有人把假的和真的掺在一起卖,刚开始看不出来就上当了。后来眼力好点了就能看出来。“如果这个东西第一眼能骗过我,我就买,低价收过来,再卖出去。”

“真东西越来越少了,现在哪里还有那么多墓啊,盗了十几年了。”“不过这样的骗术都是小儿科了,我有一个朋友,才叫高人。”老张讲起了他朋友的传奇经历:他先找到一个墓,从一边打开一个洞,把买来的高仿瓷瓶、瓷缸埋到墓里面。

埋了8年啊,等当初打洞的地方小树都长起来了,从外面看起来墓是没有动过的,他就联系买主,并带着现场去盗墓。那老板当场看着挖出了东西,很激动啊,以为这东西肯定没问题,花了200万包坑。没想到买回去后,找人一看东西不对,结果那个老板就雇人把他抓走了。

“这不叫高手,这是骗子。”老张末了又补充了一句。“那这么多人盗墓,有没有人被公安局抓过啊?”记者问。“上世纪80年代以前,有两个人被抓过。最近这些年,就没听说了。”老张说。“怎么被抓呢,判了几年刑啊?”

“有一个人我是认识的,他很厉害的,是个真正的高手,看墓很准。后来被判了4年刑。”老张脑子里仿佛装了一部盗墓史,又开始了一个生动的故事:那年这“高手”自己看好一个墓,就雇人去挖,挖两个小时一百块钱,而且是到两个小时就结一次钱。

眼看挖到8米深的时候,还不见有东西出来,有人就劝他算了。他说再挖,果真,挖到10米左右的时候,东西出来了,那墓大得不得了啊,有金饼、金钗,还有金手镯,当初挖墓的人都把一些小东西塞到袜子里带回家。

但是,后来当他卖凤冠的时候被抓住,逮起来坐牢了,手上的东西也都上缴国家了。“我还受到了牵连,当时从他那买过东西,也被‘抄了家’。”老张一脸的遗憾。“那他出狱后还挖吗?”“挖呀,就是靠挖墓起了家,后来开了个厂子,专门雇了4个人给他挖,他自己平时就到处去找墓。”

老张说,村里能发财的还是少数几个人,大部分人以种田为生,挖墓也就是挣点外快。只有精通的、经常挖的才能发财。“现在没人管吗?”“也有人管。就是每过一段时间,派出所跑到村子里去,警告他们盗墓是犯法的,要他们交几千块钱罚款,就没事了。”老张说。

老张有一儿一女,按说已经是安享晚年的人了,如今却还要奔波往来,赚取不太丰厚的利润。“我好赌,前几年被人下套骗了,把所有钱都赔了进去。”老张有点难为情,“现在只能一点点赚回来了。”回到北京后,记者电话采访了该县分管文物保护的负责人。

“我们这盗墓并不是很厉害,今年一年都没有类似案件发生。”他表示,近些年来,县里一直在打击盗墓,通过加强宣传来阻止盗墓,各村还成立了文物志愿者保护小组,充当千里眼和顺风耳,进行宣传和监督。“盗墓是决不允许的,哪怕是盗一个墓、一件东西,我们都会该抓的抓,交给公安局,该判的判。”

记者又拨通了当地派出所的电话,据实举报了农民盗墓并贩卖文物的情况。一位警察接到报警后,询问了详细信息,说会核实情况并向领导汇报。“你们以前了解农民盗墓的情况吗?”记者问。“如果有人举报我们才能去抓,没有人举报我们就不知道了。”那位年轻的警察说。

“能把这些人绳之以法吗?”“这不敢保证,我们会尽量调查。我们不是神探狄仁杰也不是福尔摩斯,不能肯定能破案。”对于相关事态的发展,本报记者会继续跟踪调查并及时给予报道。(照片为非正常状态拍摄,人物面部做了处理)